深仇大恨,非死身能报,让她生不如死,激起那如临地狱深渊般的绝望,似乎只有这样,才能真正餍足他的恨意,填补他心中的变态的嗜血杀机,这

种闷骚在心里的恨,是一种蚀骨腐肉的决不罢休!

场下赌客屏气凝神,目露痴光;台上“赌筹”冷汗淋漓,面色狰狞。

只听得一声从地渊响起的锣声在耳边咣当炸开,人们倒吸一口凉气——

紧接着,一声声火铳声砰砰响起,六个人里霎时倒下三个!

他们额头齐齐爆出了一个殷红的血窟窿,一时血花飞溅,溅红了活着之人背后的衣袍……

死得再无只觉,活得也精疲力竭,这一枪耗心竭力,抽走了他们所有的力气!他们不由瘫倒在血泊之中,喘着粗气,身体是幸存后再难抑制的颤抖。

哗然声顿起,输钱的懊恼捶手,赢钱的高声呼喊,生死如此儿戏,仿佛方才捏死的只是一只微贱的蚁虫。

姜檀心目色涣散,全身僵硬,指甲狠狠扣在掌心,沁出了血丝尚不察觉,她只觉眼中是铺天盖地的血,是毁天灭地的惧!

她的心不是磐石所铸,怎么可能坚不可摧,无动于衷,试想下一个以命相搏的人就是自己,谁能不怕?谁能不怯?

踉跄着倒退一步,扶上门外的木栏柱,稳住胆怯的脚步,她猛然回头盯住了身边的大汉,厉声道:“押我的上家是谁?”

大汉将她的畏惧收入眼底,坦然自若的笑了笑:

“不急,稍后就带你去见我家公子,今儿公子并没有应局,主要是让你适应适应规矩,可明天晚上的局是真金白银买下的位置,你躲都躲不掉,所以啦,望你好运珍重”

大汉往后退了一步,摆了一个请的姿势,他眼里都是不甚上心的轻蔑。也是,不过多久就是死尸一具,何必上心?

比起来时犹豫谨慎的步子,此刻的姜檀心步履千金重,似是要把地砖都一并踏碎了,一如她沉甸甸的心情:她想跑,可跑不掉,且不论这处鬼宅地处深山老林,道路不通,方位不辨,她怕是连这个宅门都跑不出去。

门外五步一哨,十步一岗,一来是防止“赌筹”私自逃跑,损害上家的利益,二来也是为了保护这地下赌庄的安全,不许外人靠近。

这么火铳在手,壮汉为哨,就凭她的那三两勉强自保的身手,如何跑得脱?

为今之计,只有先见一见那个所谓的上家,不管是不是这个家伙布得局,他总是所有事情的突破口!

跟着大汉一路出来,拐了一个道儿,竟然有一处暗梯,直通地下。

伸出大拇指指了指自己,大汉哈哈笑道:“怕你们跑咯,‘赌筹’都得住在下头,放心,软被大床,三餐照给,据说伙食挺不错,知道为啥?嘿嘿,因为随时都可能是最后一顿!嗬,我说小丫头,你到底行不行?”

姜檀心没心思应他那无聊的话茬,她只是冷言开口:“我要见上家”

耸了耸肩,大汉推了门,率先走下,他的声音在阴暗的地道里显得尤为空旷。

青砖为壁,巨石为梯,一步一步下去,姜檀心恍然有种到了东厂炼狱的隐隐错觉。

不禁心中所想,如果那个人,他发现自己不见了,可会上心,可会……寻找?

到了地下,入眼是一间废弃的仓库,只见仓库地上横七竖八得躺着尸体,皆是脑袋开花的死法,鲜血聚了一汪子血潭,辨不出谁是谁的。

没有名字,不知身份,连脸上的面具都没有摘掉,更没有人关心他们是谁,也没有人会来认领尸体。

赌坊的人至多在确认赌注的时候,看一眼他们脖间的数目牌,随后,这一具具尸体,就再也没有任何存在的意义……

连一丝丝同情和叹息,恐怕也得不到。

入鼻的血腥之气,大汉眉头一皱,暗骂一句:“又放这,也不怕熏死人”

他一脚踹开一只挡路的手臂,推开了仓库后的门,拿手扇了扇鼻下,他道了一句:“进去吧,公子在里头”

姜檀心深出一口气,闻惯了情花孽海的血腥气,这点血沫渣子并不妨事,她心中不断盘算着如何说服上家,成功脱困的办法,亦或是利益相诱的言谈措辞,她坚信:除非这个家伙存心就是来折磨她的,不然,人性有缺,人心有喜,总有撬开铁门的法子!

果断推门走进,她渐渐放缓了脚步。

里头是一间一间由石墙隔开的铁门小屋,门被上了锁,只留有一个出气漏光的小孔,姜檀心可以看见隐藏在黑暗之中的,那一双双狠绝或是冷漠的眼睛,它们渴露着杀意,满目凶光。

脚下一绊,她似乎没有看清脚下的路,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崴了她的脚,身往前冲,凭着本能向身侧一抓,一只微凉的手扶上了她的肩,阻她欲倒的架势,一勾一揽,把人钉在原地。

姜檀心顺势瞧去,此人明眸剪水,长眉琼鼻,面若桃花缀霞,唇似桂雨凝脂,明明堪为女容惊艳,却有着一副男人的骨架,月白长衫风姿绰约,领口处绣有银白的水莲,娉婷婀娜,精巧绣工。

他的眸中笑,是一抹不着痕迹的淡雅,不似清风流水,不是笔墨丹青,而是一种非常疏离的淡薄,比起戚无邪的寡情的凉薄,他这样的笑,更是一种历经沧桑,沥干愁痛的淡泊致远。

不着痕迹松开了手,他展开手里的折扇,挡在了鼻下,轻扇了两下才缓缓开口:“姜檀心……我知道你现在满腹疑惑,我容你问三个问题,多则不答,你可想清楚再问罢”

扇面也绣着并蒂莲花,这是姜檀心这一眼望去,这莲画得有些诡异,倒同情花孽海里的情花有几分相像。

她秀美一颦,抬眸清清冷冷望进他淡漠无物的眼里,丝毫找不出一丝薄弱的破绽,她只得甩着第一个问题,先试试深浅。

“你是谁?为何我会在这?”

哦了一声,他靡音婉转,语调上扬,浅笑一声后道:

“忘了介绍,在下闻香楼酉苏,知道我真名的不多,他们大多唤我女公子,至于你为什么在这儿嘛,难道不该问你自己么?你是如何得到那一封接头的信件,和那块写有‘柒’的木牌,又怎么凭着一点点线索,寻到闻香楼来的,这当中的林林总总,你怕是比我要清楚吧”

心下一惊,女公子的名号她如何不曾听过,闻香楼的东家,那个制香绝手。

除了商海翘楚,经营京城第一商楼外,他还有妙手公子,擅毒天下的四海名声——他的毒很奇特,不是药丸也不是汤剂,而是沁入芳香,味色各异的香料,袖袍扬手间,但凡是活人能喘气的地儿,就没有人能逃得过他的夺命之毒。

又因为他貌比女颜,阴柔绝色,饶是女子也鲜有与其比肩者。姿容冠绝,用毒阴狠,故有人送“女公子”之称,恰如其分,妥帖之极。

收起打量的心思,她眉头颦得愈紧:“我是嗅着和谈金上的香味寻上闻香楼的,你……同马嵩是何关系?”

藏折扇后的嘴唇翕动,无声一笑,他伸出一个手指在她的跟前晃了一晃:“方才已问去两个了,这是最后一个了”

他有一个怪癖,说话时候一定要用折扇挡着嘴唇,否则便是逼死他,也绝开不了口,就这么一道折扇之屏,像一座千金大山,压在了姜檀心的心头,他太过藏匿狡诈,面上的淡泊如水,这水怕是弱水!沉下一切,不浮一丝涟漪。

“确实有个人把黄金在我那放了三日,那接头凭据,这赌筹也是事先备下,还有,我也早知道有人会寻上门来,且非常确定,来得这个人一定就是你,姜檀心。”

“那人是谁?”姜檀心追问。

无奈一挑眉,眸色流转:“抱歉,三个问题我已答完,这个人是谁不能告诉你了”

心下一恨,并不松口:“第三个问题你回答的如此模凌两可,我问马嵩与你是何关系,你却说了一堆无关紧要的”

“也罢,我便破例再说一句,我与马嵩并无关系”

他轻悠悠的一句,像羽毛一般浑无力道,可到了姜檀心那里,却如鲠在喉,如石压胸。

扭过脸,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东西,姜檀心索性不再纠缠,挑了一处座儿,她背身而坐,一言不发——他既万分肯定她会步入圈套,那必定有他的图谋,马嵩与他无甚关系?想来那个漆盒该是被人动了手脚的。

“明日便要一场生死赌局,你可胆颤害怕?”

“呵,酉苏公子资财万贯,金银不愁,想不到终究是寂寞可悲的,竟用这样的消遣打发时间?亡命之徒何其多,偏偏寻上我姜檀心,布局谋划,滴水不漏,当真用心良苦,这般费尽心机,只为让我来洒下一腔头颅热血,餍足一颗饥肠辘辘的寂寥之心?”

他眸色深深,面色笑意不在,任由隐藏在深处的寡淡之意大盛,他一字一顿的道:“伶牙俐齿,难为他竟喜欢……”

男子似莲,即便丛生,也掩盖不住那一笔淡漠的孤独。

他余音深意,后话不绝,姜檀心仿佛误入莲从深处,在阴雨绵绵的细雨中,寻到了一份欲盖弥彰的心事,它被深在泥潭之中,更被揉碎在看似波澜不惊的如画荷塘。

折扇轻摇,送出缕缕淡雅香气,与闻香楼的沉水堂香几乎如出一辙,却仍有细微不同:沉水香带有一丝甘甜沁然的芬芳,那是给别人嗅得;而折扇染香,有一股浅浅的苦涩之气,显然是给自己闻的……

“陪我吃个饭吧,如果是你的最后一餐,那本公子倒也算荣幸”

收起折扇,扇骨在手心缓缓敲打,他的漫不尽心,像一条越勒越紧的皮绳,困得姜檀心喘不过气来。

随他步入后堂,长桌一条,木椅分列两侧。

两个绣座一头一尾相隔老远,桌案上摆了青釉瓷盘,可惜并不是平日里吃的热菜佳肴,而是一些姜檀心叫不出名字来的东西,肉皆是一块一块的摆盘,汤也是各自一碗,还有类似糕点米食,都是冷的,并非热菜。

酉苏自顾自得入席,敛裾落座,他抄起桌案上的一块四四方方的白布,盖在了膝腿之上,抬眸瞅了一眼姜檀心,抬手摆了一个请姿,自是笑了笑道:“姜姑娘请座,别怕,我是不会在食物里下毒的”

冷冷看了他一眼,姜檀心望着满桌吃食,没有一点胃口,她眼风扫到之处,都是一些甜的发腻的东西,不禁心下纳罕:又是一个喜好甜食的怪人。

似是为了印证她之所想,酉苏坦然抬手,掀开了一罐小白瓷盅,舀出些许白糖倒入面前的高汤小碗里。

他垂着眼眸,睫毛疏淡,投下一片凉薄的阴影,无视姜檀心吃惊的神情,他抖开折扇,挡在嘴前后才轻声开口:“很吃惊么?天下喜糖之人,可不止他一个哦”

握紧了桌上的餐布,她开口追问:“你究竟是谁!这和他……和他又有什么关系?”

他是谁?彼此心照不宣。

“啪嗒”

酉苏指间一滑,汤匙敲在碗壁上,碰出一声清脆悦耳之声。

他垂着眼眸,无声无息,她杏眸圆睁,焦心焦虑。四寂无声,只有从红烛腾起的烟雾里才瞧出时间过去的痕迹。

“喝汤吧,凉了便不好喝了”

轻声细语,凉薄入骨,清风柔得像一件丝绸衣裳,软软滑过那有棱有折的扇骨,红烛摇曳之光在他的月华袍衫上,将暗绣于上的莲丛照得分明。

姜檀心一瞬不动的盯着他,警惕防备,脑中一个念头窜过,她也有了试探之心。

柔荑微抬,她捏上瓷碗中的汤匙,轻轻舀了几下,而后佯装嫌弃往外头一掷,冷声道:“我不食葱花,还特别讨厌……香菜”

酉苏如遭雷击,眸色分明是复杂过后的无措,无意间的旧事重提,这一句话借着她的嘴道来,尤其讽刺,却也是天意使然。

将他的神色收纳眼底,姜檀心颦眉一蹙,心下已印证三分。

这个人说是冲着她来,其实不如说是冲着戚无邪去的,可她从未听那死太监有提过女公子这个人,上次去闻香楼办置成衣,也无异常之事,突然凭空冒出这么一段纠葛,确实意料之外。

饭是吃不下去了,酉苏搁下汤碗站了起来,他不像方才可以坦然的望进她的眼中,而是有些躲闪,摇了摇折扇,只留下俊美的侧面,他缓缓道:“你休息吧,若明日你还活着,我们还会有说话的时候”

腰身款摆,行步携风。

不知为何,姜檀心总能在他的身上看到戚无邪的影子,不是刻意模仿后僵硬,更不是学在骨子里浑然天成,它已经变了味道,是自我的一分模样,可心却还是执拗的放不开手,牵扯羁绊。

学会戚无邪的喜好并不难,但若要将他的薄情寡淡,魅邪妖冶学到家,想来是不可能的。 酉苏有着自己孤凉的心境,隐隐约约还有一丝自卑,这样的骨去学戚无邪的魂,准定是有形无神的。

暗自猜测他与戚无邪的关系,姜檀心心下迷茫,毫无头绪,有得只是一个古怪得念头,她想起了一个人一件事一句话。

有一个女子贪恋她触不可及的爱人,一场痴心妄想的执念。爱,是相思的愁痛,不爱,是错过的悔痛,爱与不爱皆是痛。爱之不及,躲之无避,如若至此,那我不如就变成你,从此骨血不分离,你就在我魂里。

但这样的事情毕竟太少,她还从未碰见过。

不过话说回来,戚无邪毕竟不是一般得的人,身为无根阉人,他还能豢养那么多倾心错付的花肥,为何就不能有男子为其神魂不在,甘心变成他,以此来拥有他呢?

虽只是想想而已,可她还是不自觉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。

整个房间只剩下了她一个人,通往外头的门被落了锁,虽然被关押囚禁在此,但至少她的待遇比门外铁屋子里的人好了千百倍。

寻了一处软榻,姜檀心摘去了脸上的脸谱面具,侧身躺了上去,受着一天马车颠簸,背脊触上软榻的一瞬,疲乏齐齐涌来,充斥着她的四肢百骸……

事已经至此,她大概能想个明白,设局害她之人,摆明了想叫她尝尝这地狱无门,生死不由己的绝望滋味,可她明白,这个人并非是闻香楼的酉苏公子,那人应该是寻了酉苏谈成了一笔交易,恰好,酉苏正想借着她找戚无邪做点文章。

两人联手下套,一个在黄金上打下了闻香楼的烙印,一个偷换了马嵩本欲给她的漆盒匣子,一步一引诱,拐着她上了贼船,沦落至斯。

可能调换马嵩之物的人屈指可数,心中隐约猜测,不是恨毒了她的马雀榕,就是她那个不知道深浅的哥哥。

他们的目的她已心知肚明,可酉苏的打算,她仍是不得其解。

若是拿她胁迫戚无邪做事,怕是打错如意算盘了吧?

虽然她和他是荒唐的对食夫妻,可……可戚无邪那样的心性肯不肯瞧她入眼还是后话,但威胁一条,他是绝无可能买账的。

这般想着,她比方才更加沮丧,心忧烦闷,还有明日的生死赌局,这样辗转之夜,如何入眠?

一川星月,万里江天,圆月当空,疏影斑驳。

浮屠园冷意森森,清冷的月光浮在地砖的缝隙之中,它沾染水雾,似乎下一刻便要冻结成冰,明明四五月的天气,却寒如隆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