铜丘攻防战的第三日,蛮军并没有如前两日一般再来强攻城池,反倒是拔营往后退了一里有余,暂且扎住了阵脚,从铜丘城头看去,蛮军大营中人头攒头、尘土喧嚣。

接连两日的受挫,蛮军损兵折将,战死者超过了五千人,他们似乎真正尝到了铜丘军的厉害——纵使是失去了白逢远以下的大半主力,但这支军队仍然是一支不容任何人来轻视的力量。

对蛮军而言,这是一次挫败,但对铜丘而言,这却也并非是一次胜利。战争对沙场上搏命的将士们而言,从来都是双输的,对死者如此,对生者更是如此,无非是看谁输得少一些,看谁留下的本钱多一些。

叶楚青走在铜丘城内,丝毫看不见任何打退了蛮军两次攻击的喜悦,反而是将校们时刻紧绷着的面庞,与士卒们冷峻但却坚毅的神情。长刀军在这两次的守城作战中一直被当做预备队守在了最后,叶楚青知道,唐煜想要给这支拼凑而成的新军再多一点磨合的时间,也是想要暂且保存住这支队伍的实力,在最危难的时候能够挺身而出。

一支军队,能够被当作最后的杀招,既是它的荣耀,也是它的悲哀,因为它要么见证一场惨胜,要么带来彻底的覆亡。

铜丘城头,唐煜正和一众将校指挥着城防布置:经过两役之后,城中箭矢的存量已经不多了,士卒们正将滚石与檑木肩挑手扛地搬上城头,大桶大桶的火油也被城墙上的人放下绳索来接连着吊了上去,而破损的墙面与箭垛,则只能依靠从城内建筑中拆下来的石块与木材来堆砌,整座铜丘城就这般拆东填西、修修补补,所有人都知道这并非长久之计,但所有人也不需要去管什么长久。

谁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到蛮军下一次攻城之后呢?

五千不到的铜丘守军,如今还剩下三千五百人左右,铜丘城内的一片空地上,原本是城中百姓与随军工匠居住的一处街坊,如今被拆得东零西落,便成了摆放阵亡将士尸体的地方。

唐煜可用的人手实在有限,城墙之上,蛮子的尸体只能被随意地往城下去一推,任凭他们摔得粉身碎骨、脏腑满地,战争便是如此,当自己的性命都朝不保夕的时候,谁会在意敌人的尊严?

而楚军中死去的弟兄,则被搬到了空地之上,横七竖八,躺了足足有千人以上,叶楚青知道,阵亡的数字恐怕还要多上不少,只是刀剑相加之下,总有人被砍去了头颅,总有人被捣烂了身子,更有不少弟兄在临死之前被蛮人连拉带拽,坠下了城去,更有甚者,若是被蛮子一拥而上、团团围住,那便只有落得一个被剁成肉泥的下场,纵使是生者想要来帮他收敛尸身,但除了几片铁衣的碎片与满地的血污,又哪里还能再找到一分一毫他曾来过这世间的证据?

两日过去,阳光曝晒,这片空地上已经有尸臭开始弥漫,难得今日里蛮军没有攻城的迹象,过了晌午,唐煜便要命人来将这千余名弟兄的身体给焚烧干净,只有这样,才能保证铜丘城内不会疫病横行,也只有这样,才能在将来有机会捧上一盒骨灰带到帝都,交由兵部转运到阵亡将士的家中。

只是这一回,叶楚青却不知道,还能否有人活下来,帮死去的弟兄完成这项叶落归根的最后使命?想想南疆的将士们,想想葫芦谷内的英魂,怕是不可能了罢?

思来想去,叶楚青觉得脑中如同一团乱麻也似,心道自己打了这么多仗,经历了这么多遭生离死别,本该如寻常的老兵一般早已生出了麻木,可怎么却多愁善感得如同个婆娘也似?

叶楚青本是要往自己长刀军的营地去走,这日里没有战事,谢意应当带领着众人正在操练,而新近打造的一批长刀,此时应该也已经送到了,自己过去,一来可以检验一番兵器的质量,而来或许也能逮住几名刀法还显得生疏的弟兄稍加指点,在战场之上,任何一个动作的疏忽,都有可能让自己身首异处,叶楚青多出一份力,或许便能在接下来的日子多挽救一两条性命。

只是现在,叶楚青心烦意乱,想就这般过去,莫说能够给予谢意多大的帮助,恐怕反而还会影响到弟兄们的事情,或许自己真的不适合去做一名将领吧,叶楚青想起了李源一,这个少年将军比自己还要小上几岁,虽也是显得有些稚嫩,但却始终能坚持自己的主意,隐藏自己的情绪,这样的本事,何挺进不待见,自己却也学不会。

想着想着,叶楚青一抬头,居然又鬼使神差地走到了何挺进的帐外,他由于了一下,轻声叹了一口气,便一猫腰,撩起了帐帘走了进去。

他看到何挺进,与他身上刚刚披挂到一半的铁衣,铁衣上的甲片虽然没有像自己一般染满了血污,但却似乎也是蒙上了不少灰尘,让何挺进这般看去,远没有从前的那般精神,再看向他那空空如也的左臂袖管,更是无力地垂在身旁,皱皱的,就如同一张褪下来许久的蟒皮。

“何头领,”叶楚青心中更添了几分难受,问道,“你这是要如何?”

“是叶老弟啊……”何挺进没有想到此刻会有人不打招呼就闯了进来,一开始有些尴尬,但见到是叶楚青后,却是淡淡一笑道,“外头的弟兄们打了两日,想必是到了难处了,我老何虽然如今不中用了,但却也不好意思整日里龟缩在营帐里头,是生是死我也管不着了,出去与你们并肩作战,让蛮子来给我下决定吧。”

“可是……”叶楚青张了张嘴,想要阻止,却又晓得何挺进的性子,李源一他都不怕得罪,难道自己还能劝得动他么?

“你不用劝了,”何挺进耸了耸肩,带动着左边的袖管又飘了一飘,“我除了打仗,什么本事也没有,既然留在这铜丘城里,生死便是与你们绑在一起的,城破了,恐怕还死得更窝囊,不如再与你轰轰烈烈一场,也不枉做了这一遭兄弟。”

叶楚青看向何挺进的眼睛,只见这位老大哥的一双眸子里,如一汪深潭也似看不到底,既看不到生的依恋,也看不到死的决绝,他一直以为何挺进是那么简单的一个人,但是现在,他却完全猜不出来何挺进到底在想些什么。

或许,我连自己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吧?叶楚青暗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