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走吧,”趁叶楚青分神间,何挺进早已经披挂整齐,抬起右手来掸了掸铁衣上的灰尘,然后从帐内一角抄起了自己的朴刀道,“去你的长刀军里看看,如今你威风了,也让老哥开开眼。”

叶楚青无从拒绝,只得点点头,转身又朝外头走去,掀起帘帐时,转念又想起何挺进一手提刀,另一手早已没了,便站在帐外,手中还托着帐帘,专候着何挺进走出来,却不料刚一站定,托帘的手上一凉,原来是何挺进抬手举刀,用刀尖来撩开了帘子,冰冷的刀鞘打在了自己的手上,自然是有丝丝凉意。

何挺进走了出来,看到叶楚青的动作,微微一愣,转而又咧嘴一笑,朗声道:“走吧!”

叶楚青脸上一烫,便赶紧抢步走到了何挺进前头,伸手一引,便带着何挺进往自己的长刀军营地走去。

两人走出一段,却是到了城中间那片停尸的空地,只见已经有两个百人队前来料理,一队人马负责将尸体垒至一处,另一队人马则擎了火把与干草与木柴等燃物,等到收拾妥当,便从最中间开始,分往四周依次纵火引燃,不一会儿,此处便开始浓烟滚滚,火苗乱窜,叶楚青与何挺进见了,也是忍不住远远地驻足观望。

叶楚青定睛看去,发现了死尸之中有一个熟悉的面孔,那人是郑兴东军中的一名小卒,能够识文断字,郑兴东见他机灵,便时常带在身边作为亲兵,叶楚青与郑兴东几番来往时,便也记住了此人姓段,是个身材中等、面色白净的年轻人,看上去并非是苦出身,中楚以武治国,从军向来是件荣耀的事情,即使是殷实些的人家,也不乏有子弟投身军旅,叶楚青当时还觉得此人若非是一身铁衣处在铜丘城里头,恐怕在家里也是个读了些诗书的少年郎。

再看向这个段姓士卒,此时已经被火焰烧到了面上,一张灰白的脸顿时被高温烤得泛起了褶皱,皮下的油脂紧接着就被催了出来,一遇到火苗,便也开始燃烧,转瞬间,整个人的内外都开始燃烧起来,皮肉仿佛是被无数地蛆虫钻出了孔来一般,接二连三的火光从这些洞口中犯了出来,然后汇成一片,直将整张面孔烧得再无人形,眼睛、鼻子、嘴巴如同烂泥一样塌陷下去,为火焰提供了更多的燃料,直烧得体无完肤,直烧得露出白骨,然后连骨头都变得黢黑,“嘎嘣”几声,接连断裂,便整个人垮了下去,只剩下一团焦炭。

自打冷江以来,叶楚青与众弟兄逃亡不休,从来没有多少时间去料理阵亡的袍泽,就连当时在安奚城头被烈焰焚身的马季,也只是被众人草草掩埋在城里,他从未仔细地瞧过,原来一名战士,丛生到死,从有到无,从血与火中来,往血与火中去,竟然是这样的一个过程。

浓浓的尸臭与焦糊味传来,让叶楚青肚中顿时开始翻江倒海,他忍不住弯下身去,拿手往自己的喉咙眼抠去,直将自己昨日与今日吃下的干粮与粥饭吐了个干干净净,直将整张脸吐得面如死灰,直将整个人吐得连五脏六腑都要掏空了一般。

何挺进走了过来,轻轻地拍着叶楚青的后背,淡淡道:“走吧,今日里这些弟兄还有人送终,再往后轮到我们,恐怕连这份幸运也要没有了。”

叶楚青抬起了头,看向何挺进,又看向了不远处那一堆熊熊烈火,滚滚浓烟直冲天际,其中有多少将士的魂灵,其中又有多少年轻人的哭喊,这些人的父母妻儿啊,你们有谁能听见么?

“何头领,”叶楚青好不容易直起身来,只觉得自己身上绵软无力,惨然问向何挺进道,“你以为,弟兄们看见这样的惨状,可还能坚持将这场仗打下去?”

何挺进愣了一愣,似是不知道叶楚青为什么突然这般来问,但转念一想,或许叶楚青只是想给自己一个理由,让他能够坚持着将长刀军带下去吧,于是淡淡道:“你看向弟兄们这日来的神色如何?”

“精神紧张,死气沉沉,”叶楚青叹道,“我也不知道弟兄们能坚持到何时。”

何挺进听了,却是淡淡一笑道:“这便还好。”

“还好?”叶楚青不解,援军无望,困守孤城,千百名将士脸上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笑容,这如何算得上还好?

“叶老弟,”何挺进却缓缓道,“铜丘军是中楚精锐,除了极少部分新军,这些人恐怕也在这两日的战斗中折去了大半,剩下的,必当是千挑万选出来的老兵,你见得他们紧张,那本就是人之常情,最可怕的,是你见到他们整日里不管不顾地去笑骂打闹……”

“这又是为何?”叶楚青诧异道,“大敌当前,既是老兵,哪能还有心思与时间去笑骂打闹?”

何挺进别过头去,不再去看那熊熊燃烧的烈火,只管望着天空长叹了一声,道:“因为他们知道,战争到了必输的局面,既然自己已经再无活路,何不趁着最后的关头开心一点,走得时候也好做个快活鬼啊……”

叶楚青沉默了,他看向何挺进,只见这名老兵的侧脸上,似有似无地在嘴角挂着一抹微笑,想了一想,继续问道:“如此说,弟兄们都还觉得这场仗有得打?”

“当然,”何挺进坚定道,“我们可是中楚的男儿,哪里是那么容易打得垮的,纵使城外有蛮军十万,但只要咱们铜丘城里还有一个站着的男儿,他们便休想轻易地跨了过去。”

叶楚青听了,或许是那些将士们的英灵又将火种播到了自己心里,或许是何挺进的坚持与执着感动了自己,他只觉得心中的那一团火又燃烧了起来,是啊,那么多的弟兄为了这脚下的土地将性命交代了出去,自己若还要迷茫,自己若还要困惑,又如何能对得起阵亡的将士们,又如何能对得起托他以重任的唐煜与托他以性命的长刀军?

两人相视一眼,叶楚青心中再无犹疑,便继续照着长刀军的营地而去,而在他们的身后,火焰似乎也终于快烧到了尽头,星星点点的飞焰像是白日里的萤火虫一般,将这千百名勇士的生命,燃烧到了最后一刻。